●鮚埼亭集選輯卷五
華氏忠烈合狀
楊氏四忠雙烈合狀
屠董二君子合狀
王評事狀
明故都督張公行狀
明兵科都給事中前知慈溪縣江都王公事略
李杲堂先生軼事狀
錢蟄菴徵君述
吳職方傳
陸雪樵傳
甬上桂國三忠傳
七賢傳
王節愍公祠堂碑
翁洲劉將軍祠堂碑
義武將軍戴少峰畫像記
梅花嶺記
張相國寓生居記
余生生借鑑樓記
方子留湖樓記
不波航記
曠亭記
·華氏忠烈合狀
在昔文章家無合狀之體,惟葉水心集嘗為陳同甫、王道甫作合志,蓋出於史之合傳,予因援其例於狀。但古人於夫婦之間,未有不以婦統於夫者,今雙舉之何也?曰:華夫人之烈,非凡為婦者所可同也,作華氏忠烈合狀。
檢討華公諱夏,字吉甫,別字嘿農,浙之寧波府定海縣人也,其後遷鄞。少與同里王公家勤齊名,同受業於始寧倪文正公,已又同學於漳浦黃忠烈公,已又同參蕺山之席,已而同受知於新城黃公端伯、華亭陳公子龍,浙東社盟所稱華、王二子者也。是時檢討雖諸生,而諤諤有范滂、陳東之風,浙東資其清議,以為月旦。以恩貢入太學。
乙酉六月,浙東兵起,首與董公志寧倡大議,預於六狂生之目。其奉錢忠介公書入定海說王之仁使返旆,幾陷虎穴。夫己氏欲殺之而不克,詳見予所作忠介神道碑,已而論倡義功授兵部司務,尋晉職方主事,皆不受,請以布衣從軍。悍帥枋成,諸經略皆不用,然猶與陳太僕潛夫出戰牛頭灣,彈從頭上過如雨,不退。檢討雅素勁挺,忠介亦不能盡與之合,遂謝去,是為乙酉之仲冬。又七月而江上潰。
是時浙東未下者祗翁洲彈丸地。顧浙東之學士大夫以至軍民,尚惓惓故國,山寨四起,皆以恢復為辭,檢討謂人心未去也。而錢忠介公航海入閩,連下三十餘城。閩人告急於浙,浙抽兵應之,浙之守備稍虛。檢討曰:『此可乘之會矣』。謀之益急。丁亥,乞師翁洲。翁之故總兵黃斌卿無遠略,猶豫不應。檢討憤責而歸。未逾時,慈之大俠以馮侍御京第海上往復書洩,牽連檢討,捕之入獄。或曰,亦夫己氏所為也。囚中作生謝、死謝、罹械、破械等詩。家勤與董公德欽悉力營救出之,檢討不以為懲。謁李侍御於東山。侍御曰:『吾於會稽諸城邑俱有腹心,一鼓可集,但欲得海師以鼓動聲勢』。檢討曰:『海師不足用也。公何不竟以中土之師速舉』?侍御曰:『此間人頗以海師為望,因其勢而用之耳』。檢討曰:『愚以為海師必不可恃』。侍御曰:『子其強為我行』。乃再乞師翁洲。
時馮侍御京第方在翁洲,力勸斌卿。斌卿曰:『我軍弱,中土之助我者可得幾何』?檢討曰:『布置已定,發不待時,將軍何庸以寡助為憂?將軍之師入蛟關,范公子兆芝當以徐給事孚遠柴樓之師會,可得六百人;將軍之師至鄞江,楊推官文琦當以王職方翊大蘭之師會,可得千人,王評事家勤當以施公子邦炌管江之師會,可得三千人,張屯田夢錫當以大皎之師會,可得四百人,而居駕部獻宸當以城中海道麾下陳天寵、仲謨二營之師為內應,可得千人;將軍之師至慈,馮職方家楨當以其子弟親兵會,可得五百人;將軍之師至姚,李侍御長祥當已下紹興以遲將軍,其東山之寨當有使者來除道以俟,而張都御史煌言當以平岡之師會,可得三百人;將軍之師渡曹江,章都督欽臣以偁山之師會,可得二千人;將軍之師急移小亹,合李侍御軍西渡蕭山,尚有石仲芳寨可得千人。將軍以此眾長驅入杭,百里之內,牛酒日至,何庸以寡助為憂』?斌卿猶不信。檢討益恨而激之。斌卿大怒,奮拳擊之,曰:『吾今聽子言,倘侍郎爽約,吾且取子肝以餉軍』!然斌卿特強許,終無出師意。檢討歸。乃復令楊公文琦往。馮侍御等益勸斌卿。楊公曰:『累失期,事且壞。今十一月四日,直指使者之天臺,監司而下皆送於南渡,可乘虛至也。我當約諸道畢集,以待將軍之樓船。東山之兵,亦以是日入越』。斌卿曰『諾』。
自檢討偕楊、王諸公經營恢復事,東西聯絡,飛書發使,日無寧晷,嘔出心血數石。至是以為功有緒矣,而夫己氏又告變。夫己氏之欲殺六狂生以阻軍也,自度不為清議所容,及再降於新朝,益決裂。刊揭自言其前此歸命之早,而為王之仁所脅。今幸得反正,見天有日,然卒不見用,乃益思所以徼功者,廣行賄賂。遂得反間之力,中途賺取檢討所貽大蘭帛書,盡得其詳。由分守道陳謨以告之直指秦世楨。直指乃詭期不出,而密調慈水之兵以襲大蘭,定海之兵以勦管江,姚江之兵以搗東山。三道之兵皆潰。急捕檢討,得之。屆期,翁洲兵入關,直抵鄞城東之三江口,諸道兵無一至者。海道孫枝秀嚴警陳、仲二將軍不敢發,斌卿知有備亦不敢攻而去。直指乃令知府大陳刑具訊檢討,究其黨與。檢討乃慷慨獨承曰:『心腹腎腸肝膽,吾同謀也』。及問帛書所載楊、王、屠、董諸人,皆言其不預。知府再拷之,檢討大呼曰:『太祖高皇帝造謀,烈皇帝主兵,安皇帝司餉,其能甲申、乙酉殉節諸忠范公景文、史公可法而下,皆同謀也』。知府三拷之,終不屈。而是日也,謝昌元亦為人所告,下獄。初,謝氏欲害五君子以求用於新朝,不料枝秀之艷其富也,欲并殺之而取其室,乃使人上書告之。又使人密語檢討曰:『謝氏,汝冤家,可力引之,當為汝報仇』。及共訊,檢討曰:『咄嗟!此乃反面易行、首先送款之人也,而謂其不忘故國,吾死不瞑矣』!謝跪旁搏顙謝曰:『長者!長者』!檢討在獄中,鼓琴賦詩如平日,自稱過宜居士。或問之,曰:『周公之過,不亦宜乎?何有於某』?戊子五月初二日行刑。直指謂曰:『非不欲生汝,奈國法何』?檢討曰:『事成吾不汝置,事敗汝亦不吾置也』。絕命,有白光一縷沖天而去,監國還軍翁洲,贈檢討。門人私謚曰毅烈。生平著述最多,亂後散佚,僅存過宜言八卷。其獄中所訂操縵安絃譜、泗水鼎樂府、對簿錄,藏於高武部隱學家,今惟對簿錄尚有存者。
檢討夫人陸氏,有雋才,而性貞且孝。檢討被難,夫人絕粒七日不死。或曰:『有姑在,何可死也』?乃日進一餐。檢討正命,夫人親詣市,紉其首於屍,負以歸。既殮,復絕粒。其姑垂淚勸之,復日進一餐。已而有令,徙諸家妻子於燕。檢討之友高文學斗魁急過語曰:『夫人當自為計』!夫人曰:『諾。願得褒衣以見夫子於地下』。斗魁即以其妻所有予之。次晨起,對鏡歎曰:『天乎!吾不得終孝養矣』!視其盎中尚有米,親掃臼舂之。舂畢,跪於姑前曰:『婦不隨郎去,恐終不得事姑也。姑其強飯自愛,以保天年』!語畢,其姑哭,夫人亦哭,鄰里聞者聚觀如堵牆,皆失聲哭。夫人徐起,投繯堂中,既上而絕者再。時方盛暑,汗涔涔下,鄰人或以楊梅一盂進,曰:『願夫人嘗此而後死』。夫人亦渴甚,啖之盡,以巾拭汗,復易繯而絕。而檢討次子凜咫,夫人於前數日密託檢討之友林評事時躍竊出匿之,但以瘽兒聞其家,莫有知之者。夫人之慷慨從容,既克從死,又克保孤,時人以為巾幗中奇男子云。其後凜咫竟育於林氏,年二十始復姓,詳見予所作評事阡表。
有謝寅生者,亦義士也,素與檢討不相還往,至是忽訊之獄中曰:『吾願以女配公子』,檢討許之。寅生乃分以田宅而成立之。謝氏之為枝秀所陷也,亟行賂於直指,發其貪墨事。枝秀遂罷官,謝亦多方下石以報之。而刊揭自暴其前此告變之功,並為枝秀所陷之屈,然卒不見用。
嗚呼!皇朝應天順人,同軌畢附,檢討欲以精衛之力填閼海波,亦何可得?即令是時所圖得遂,浙河如破竹,亦豈足延西崦之祚?乃一擲不中,至再至三,卒以喪元,可謂愚矣!又況重瞳受病,一往疏防,不密失身,宵人抵隙,竟漏多魚之師,坐而受縛,同盟駢首,仇讎快心,言之可為浩嘆者也。然而欲存君臣之義於天地之間,則小腆雖頑,終賢於筐篚壺漿之輩。至於身經百鍊,終不為繞指之柔,皇朝殺其身,未嘗不諒其心矣。若乃夫人之凜然大節,故國故家,均為有光。而臨終妙用,才反出檢討之上,又一奇也!彼反覆如夫己氏,到今亦安在哉!
·楊氏四忠雙烈合狀
鄞鏡川之楊以文懿公大,其弟康簡公塚宰碧川先生並起,五世中有四開府、三翰林、兩臺諫、四監司,而守牧以下無論也。時人為之歌,曰「半壁宮花春讌罷,滿床牙笏早朝歸」以榮之。又六世而四忠雙烈出焉,遂以收三百年世臣之局。跡其一門被殲,不可謂不慘,然而為故國增重矣。
四忠者:長監紀推官贈兵科都給事中文琦,字瑤仲,號楚石;次職方郎中文琮,字天璧;其第三弟文瑛早卒;次監察御史贈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文瓚,字贊玉,號圓石;次都督府都事文球,字天琅:太僕卿美益之玄孫,澤州通判承龍之曾孫,諸生德邁之孫,監紀推官秉鼐之子。秉鼐字公鼎,能守文懿之教,以名節勗諸子,里中以楊太公稱之。推官尤喜交當世豪傑以引進其諸弟。然家貧甚。推官娶沈氏。御史以舉崇禎己卯科始娶於杭之張氏,而以其娣裝為職方娶李氏。截江之役,太公親帥諸子從軍。
御史初入臺,力言浙閩宜合不宜分,即使主上屈節於天興,將來無損於配天之業。時方爭開讀禮,多不以為然,而同里張公蒼水尤出揭力排之。御史乃入閩。思文召對,又力言當聯絡閩浙以為同仇,不當啟爭端。閩強而浙弱,莫若輸閩餉以助浙,自足以服其心。思文然之。即賜食,撤御前燈送至邸。丙戌春,以溫陵饑按視,疏發帑金三千賑給。歸而陳四難、十失諸奏疏,皆名言也。思文特用為雲南巡撫,力辭,請為前旨得領餉入浙中,以圖會師。鄞氏尼之,不果。乃命以掌貴州道扼防建延三關,便宜行事,召募義勇,而浙東亡,仙霞告急,思文出走。
方思文命御史之溫陵,問知其有兄。臨軒試之。對言:『今日宜作馬上天子,未可狃承平積習』。思文奇之,以明經上等即授惠安訓導,尋加監紀推官,視惠安諸軍。至是來就御史商所向。而太公挈家至。
初,張夫人當居杭,已而道斷。夫人最多智略,歎曰:『干戈載道,吾當從夫以死耳』。其家力阻之不得。潛自小亹渡江。時兩軍列戍夾岸,鉦鼓朝夕震,中流交鬥,每日數合,飛鳥不得過,而夫人忽脫兔至,皆以為從天而下也。會江干事已不支,乃謀奉太公入閩,留職方居守,以都事從。甫至,推官,御史適他出,亂兵突過之。夫人走伏草間。賊執太公以去,索萬金,不則烹。都事散髮狂號於路。路人憐其孝,不數日得金數千緍,齎入砦。賊以數不足,欲殺之。都事對父長慟。賊亦感動,令奉太公以歸。俄而推官兄弟返,避地於泰順之竹園,欲求思文消息以謀扈從,卒不得。乃返甬上。
時浙地止翁洲未下,而寧、紹、臺山寨大起,遙相首尾。於是有五君子之難。推官與大蘭寨主王翊最善,故在五君子中獨主西南一道。張夫人謂御史曰:『翁洲黃將軍未可信,宜慎之』。御史亦以為然。不意翁洲未嘗愆約,而華公過宜所致大蘭帛書,中途為人所得,密揭告變,並列推官,御史名,旁及都事,而獨遺職方。時推官兄弟四人方謀於野。聞變,或勸之逃。推官曰:『吾以義動,而臨難不赴,且將陷父於辟,安用義為?然偕死亦無益,吾獨承之』。因遣御史、都事入閩。御史不肯,乃獨遣都事變服走。
推官就訊,慷慨無卮詞,但言御史不預謀,請釋之以養父,而自請速死。華公時已先在囚中,聞之,淚涔涔下。而太公因橐饘傳語,謂一日未死,當一日讀書。推官以詩答父。聞者益嘆太公之賢。御史亦與同難李公昭武唱和不輟。
初,華公已獨承帛書中事,欲盡脫諸同難,以故同難亦多不承者。而推官獨不可。於是當事議坐推官而釋御史。推官遂與華公同死。既殯,張夫人謂御史曰:『難猶未止,可速去』。職方亦曰:『弟但去,有我在』。御史猶豫未決,夫己氏復以賄請於當事,必殺之。乃復逮之。御史大呼高皇帝不絕以死。夫己氏嘗與太公同學,少相好,長相密也。及其反覆兩朝之間,推官兄弟不復以父友事之,故禍最烈。
張夫人負御史尸,紉其首,吮其血,哭盡哀。忽曰:『楊郎死忠,分也,何以哭為』!因治棺衾皆雙具,召畫師至,寫雙影。語家人曰:『吾死矣。然吾宗刺史,文人也,乞之為楊郎兄弟作傳,吾死瞑矣』!刺史者,前高唐牧德周也,年老畏禍,逡巡不敢執筆。夫人乃書遺戒曰:『楊郎無媿於天地,無媿於國家,偷生一載,有為而然,妾今從之,亦可無媿於楊郎。所遺二女,楊郎在囚中已為擇婿矣』。聞者皆哭。夫人拜謝於太公之前,投繯,被救不死。怒曰:『將隳我節耶!楊郎遲我久矣』。乃飲藥。少選,毒不即發,復投繯而絕。夫人之父季初,故孝子。夫人少時亦嘗割臂療父病。夫人之母亦烈婦也。其淵源有自云。
沈夫人噭然而哭曰:『吾姒烈矣,吾後之哉』!或勸之,歎曰:『昔陳同甫之傳烈女,其姊不屈而死,其妹畏死,卒受辱。諸君將陷我為畏死之妹耶』?亦自經。
監國還軍翁洲,皆贈官。
而都事之入閩也,錢忠介公已卒,乃謁劉閣部中藻於福寧。閣部曰:『祝君為王元德之弟仲德,則老夫幸甚』。令參幕府軍事。時都事尚未娶,閣部欲婚之,曰:『謝三賓讎首未懸,未可也』。閣部益重之。次年,福寧不守,都事死之。
初,張公蒼水以爭閩事不喜御史,至是自海上貽書,謂楊氏一門忠節如此,當日悔其參辰,並以詩弔之。職方乃間行謁張公,把臂痛哭,託以聯絡中土事。自是職方每歲往來海上不絕。太公亦弗以前禍為戒,勉以善成家風。而海上之局日削,職方悲憤益甚。癸卯,太公卒。是年有降卒自海上,言職方將引海上將趙彪為患。逮至錢唐,歎曰:『吾父以天年終,吾可死矣。且吾固雁行中漏網也』。賦絕命詞扼吭而卒。李夫人先卒。
楊氏自戊子以來,家經再籍,寸絲粒粟,無復存者。庶弟文珽、文玠暨諸姪皆以職方故遣戍斃於道,一門遂盡。職方之死,葬於杭西湖之南屏,其遺意也。又十二年,而御史之同年前太僕石門曹廣葬推官父子兄弟十棺於鏡川。惟都事無骨可歸,招魂以附之。詳見予所序楊氏葬錄。推官兄弟俱有集,御史尤多。其奏稿、鳥史、蟲史俱不傳,詩稿惟落花吟一卷猶存。推官獄中詩、職方絕命詞,皆僅存者。
·屠董二君子合狀
嗚呼!古今殉國之士,至於唐睢陽之六忠,烈矣。然觀張公所以語南八者,惟恐同事諸君之死之不決。而許公死於偃師稍晚,遂起張公之疑。向非後死者力為表之,將竟不免於議論矣。惟段公倒用大司農印,如岐如劉,如何各不相引,而卒之各相報以死,偉哉。殘明吾鄉戊子之難,過宜華公為之魁。顧華公所紀對簿錄,頗若不滿於屠、董二君子,而獨推楚石楊公之慷慨。予詳考之,華、楊之抗詞不屈,良不愧張公;而屠、董之心亦未嘗有媿於許公,特其形跡之間有須暴白者,遂不得比於段岐一輩,為可惜也。予既為華公夫婦合狀,又為楊公兄弟娣姒合狀,偶繙對簿錄,懼屠,董大節之有晦也,乃更作二君子合狀。世有韓退之,或採予文以當于嵩之考證,未可知也。
駕部屠公獻宸字天生,鄞人,兵部侍郎大山之曾孫。推官董公德欽字若思,鄞人,兵部侍郎光宏之孫。二家並以甲第雄於甬上,稱世臣。天生與若思皆負高才,講氣節。江南之亡也,若思納衣巾於文廟慟哭。時鄞之義師尚未動,天生西向蕭山探行省消息,聞潞王降而歸。道出姚江,則孫、熊二公已舉兵。天生杖策謁軍門。二公奇之,留參其軍事。次日,過宜華公等亦與若思擁錢忠介公起兵於鄞,會師江上。忠介執天生手慰勞之曰:『君可謂先平陰之役而嗚者也』。天生募義從為小營,軍於瓜瀝之龍王堂前,尋授車駕主事。若思亦以招軍輸餉,功在六狂生之亞,授監紀推官,不受。已而江上事壞,並角巾歸里。
先是故尚書慈水馮公鄴仙兄弟門下多奇士,至是多在大帥幕中。天生欲因其力以有所圖,客頗許之。天生之居故侍郎第也,北來諸將奪其半以為署。有海道中營遊擊將軍陳天龍、仲謨者,北人也。馮氏諸客瞰知其有異,微說之。二人乃親詣天生密室,屏左右言曰:『吾二人,故史閣部麾下也。當江都失守,閣部垂死,遺言屬我輩必無負明室,吾二人敢忘之哉!將有所待而為之以報閣部也。吾觀公非凡人,且一切來往蹤跡,吾亦稍覺之。公若弗疑,願效死力』。天生聞之大喜。天寵等即從衣領中出史閣部牒示之曰:『倘城下有警,吾待備兵使者以予公矣』。於是過宜頻乞師於翁洲,內外合約以復浙東。用少牢祀史閣部於天生家,陳、仲二將軍預其盟。會過宜以慈水大俠牽連被逮入獄,若思與王評事石雁悉力營救出之。已而翁洲許過宜以師期,遂欲合諸道之師大舉,而天生以二將軍之師為內應。若思曰:『諸軍既入城,吾請任其餉』。乃盡斥賣其家貲以待。先期而夫己氏告變,諸道兵皆為大軍所截不得進。祗翁洲師次城下。陳、仲二將軍秣馬,猶思應之。海道孫某登陴以望,駭曰:『敵兵翹首望城上而不發矢,望內應也』。即調城守營兵分鎮諸門,居民敢有出衢巷瞻眺者即擊殺之。陳、仲二將軍不敢發。翁洲知有備,次日遽去,而城中亦莫敢有進之者,懼內變也。天生與若思走天臺。
初,五君子之聚謀也,過宜慷爽而疏,天生與若思皆戒之曰:『同里中有外託氣節之名,內實陰賊不可信者,宜防之』。過宜不甚用其言。至是洩之。夫己氏者,果其人也。海道遣人大索,追及天生等於天臺,執之。過宜之入獄也,已獨承其事,謂天生等皆不與謀。及大訊,甬之諸義士聚議,亦以過宜為戎首,必不得活,而天生等皆尚可免。況過宜既獨承,則天生等不妨養身有為。乃私為之行賂於直指,而密以書告天生等,令弗為過激之語。天生與若思諾之,獨楚石楊公不可。於是直指坐華、楊以死,亦欲免屠、董,而為夫己氏所持,不克。天生坐獄中,謂若思曰:『過宜不用僖負羈之言以至此也』!若思最與過宜厚,至是亦頗咎之。過宜雖巽詞以謝,而不能無拂於中,故述二君子對簿之語,稍稍以畏死誚之。於是高公宇泰遣人謂過宜曰:『過宜極欲同志得全,卒成王事。今何其不廣乎』?過宜謝之。
嗚呼!天生、若思不過明經、茂材耳,非有析圭裂土之寵於前代,必當濡首沒趾以相報於焦原者也。可以不為而為之,則其判一死亦可知矣。其時之不欲遽死者,不過欲圖後效,以萬一得當,上以為故國,下即以慰死友,非貪生也。今但取過宜對簿錄中語,誠足見楚石之壯,而不諒天生、若思之心,長逝者之屈,其有窮乎?予詳過宜前後之言而暴白之,亦猶李翰之例也。天生等既不得免,卒與過宜同日死。臨刑,過宜欣然曰:『吾與二兄當共成長虹矣』!而陳、仲二將軍周旋天生於難中甚力,論者賢之。
監國還軍翁洲,贈天生大理寺丞,若思兵部郎中。天生夫人朱氏賢而文,其姥恐其殉也,守之。夫人好言如平日,而潛賦絕命詞,伺姥之歸,自經以從。
·王評事狀
戊子五君子之禍,同日死於鄞者四,而王評事石雁死於杭,其為夫己氏所中尤甚焉。
評事諱家勤,字卣一,別字石雁,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。雅持風格,博通四部,稜稜不可一世。其師友淵源,皆與過宜華公同。其子即華公婿也。黎學使博菴曰:『華文蒼邃,王文簡淨;華靜穆而色宏肆,王博奧而格莊坦;華重錘鍊,王尚沖夷。至崇經酌史,不眩於諸子,則朴學均也。華如泰山千仞,壁立嶔崎;王如崑岡之玉,溫潤縝栗。至悃愊無文,恂恂不能語,則潛養均也』。
馮尚書鄴仙之主中樞也,延評事在幕中,奏疏筆札盡出其手。赧王稱制,以選貢入太學。乙酉六月,擁錢刑部共起兵,預於六狂生之目。江上召為大理,居官甫期年而喪職。於是諸遺臣義士,日夜謀所以復故國者,而職志所歸,呼吸傳致,則惟華、王二家。時議分道集兵。華氏主中甄,而屠駕部以內應之兵佐之。馮氏主西甄,而李侍御以山東之寨相援。楊氏兄弟主西南甄,則大蘭之師也。評事曰:『吾願主東南甄』。乃諭姜山至管江。管江之豪施邦炌、杜懋俊等招姜山之死士得三千人,資糧屝屨,無不畢具。評事屠牛釃酒,刺血誓師,約以翁洲水師入關,則由陸路自城下會之。諸道所集兵,未有評事之盛者。已而夫己氏告變,直指遣諜者入管江。評事曰:『耳目有異』!搜諜者得其檄,遂斬之。鳴鼓會眾,將由大嵩以入海。定海大將軍常得功已遣水師扼其入海之路,而以輕兵掩管江,施、杜請據險格鬥,別令死士護評事趨翁洲,中道被執。
評事之自管江出也,有顧氏子者隨之行,亦被執,其人蓋狂且也。夫己氏舊識其人,密以賂入,令顧氏子進之評事,勸其多引薦紳人望以自免。評事斥之。顧氏子乃私填一紙如高御史父子、馮職方家楨、李儀部棡、苑公子兆芝等以與獄吏,而衣冠之禍大作,外人皆傳以為出自評事。華公聞而驚曰:『石雁寧有此』?訊之,乃知顧氏子所為也夫己氏私謂人曰:『王卣一沈靜淵默,猝不能窺其際,是非華子之疏衷者比也,必不可活』。未幾,直指移評事之囚於錢唐,或以為有生望矣。評事曰:『吾亦何望為覆巢之完卵哉?華、楊、施、杜不可負也』!及累訊,瞠目不復一語,遂以六月二十日死焉。門人私謚忠潔。
嗚呼!忠義之名之難居也。以同心一德如五君子,累蹶累起,履虎尾而不顧,白首同歸,乃屠、董稍與華公隙末,評事亦幾遭不白之誣,彼其播弄皆出於反側小人之手,百世而下,猶令人欲食其肉。然而忠義之人,皇天后土,鑒其心曲,所謂留吾血三年而化為碧者,海枯石爛,不可磨滅。予作五君子狀,發明沈屈,其庶足慰重泉之恨也夫!
評事著書滿家,尤長於經。諸經皆有說,不肯苟同前人,頗過於好奇。今散佚殆盡。惟周禮解予曾見之。其靜遠閣集亦無存者。
是役也,謝氏第一揭帖為董公志寧、董公德欽、王公家勤、楊公文琦兄弟、屠公獻宸,第二揭帖為華公及慈谿馮公家楨、馮公蕘、李公文纘,第三揭帖為高公斗樞父子、李公棡父子、定海范公兆芝,董公志寧與楊公文球急逃得免,二馮以其子弟行賂得免,李公文纘以過宜力辨其不預得免,而第三揭帖中人皆免。董公志寧、李公文纘、范公兆芝,予皆嘗表其墓,合觀之,則戊子之難本末了然(陸夫人諱玉辰,張夫人諱玉如)。
——以上錄自「鮚埼亭集外編」卷十。
·明故都督張公行狀
都督張公諱廷綬,字雲衢,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。曾祖某,祖某,父某。都督少時喜讀兵法,時天下多事,益思以功名自見。又善挽強弓,舞大刀,兼善壬遯之術。故其補諸生也,在武學中。
錢忠介公起兵,以驍勇署總統,會於越中。方議所立,聞臺州已有監國,遣都督迎奉,從之江上。時臺州之起兵者陳公函輝及義兵諸營分汛江上,而陳公以會推留中調度,其兵莫屬。陳公訪於錢公曰:『麾下有將材乎』?錢公曰:『前日以迎奉來者,其人可使也』。陳公奏授都督僉事,統所部還鎮臺之海門。江上諸營束手不思有所經畫,但爭分地、爭分餉,日無寧晷。海門稍遠,得不預。然臺軍遙受陳公節度,而都督為錢公將,幸兩家皆忠悃無嫌忌。都督時時以餘餉饟錢軍。或曰:幸無若田弘正之結怨於鎮人也。而都督未嘗有所強取於軍,故陳公聞而彌善之。浙東八府,方氏之軍最橫,王氏次之。兩家老營,一在嚴陵、一在寧波,居民為之罷困。其以客軍駐臺者為谷文元、宗室嘗妾、李礎,暴橫頗學兩家。而竭力支柱籠絡,使不至大逞者,都督之力為多。
已而閩中大將李公唐禧至,監國以其宿將,使共治軍於臺。唐禧故金山衛官,起兵不克,入閩,由閩入浙。都督讓之,凡署銜列座,必使居己上。而唐禧自以客將,每事皆咨都督而行。兩人和衷共濟,日練兵以輸江上。大兵入臺,唐禧謂都督曰:『公當俟陳公消息,然兵已逼,不如偕我早死,徒殺士卒無為也』。都督曰:『諾』。各遣其麾下,袍笏兀坐營門。大兵過都督營,諭降不屈,殺之。唐禧亦被殺。而都督眷屬之從軍者皆死,無一存。
嗚呼!乙酉而後,吾浙東諸公,蓋亦崖山三丞相之流。如都督者,則蘇劉義一輩人物也。先曾王父兄弟在江上,嘗為方國安部將所恨,幾致不測,都督救之得免,故先贈公嘗欲為都督作傳而未就也。高兵部雪交亭集載其名,未詳其事,今已百年,杞宋之文獻日不足徵,而都督家門已絕,莫可搜索,恐無知者,聊據所聞以述之,使因國之史有參考焉。謹狀。
·明兵科都給事中前知慈溪縣江都王公事略
王公諱玉藻,字螺山,南直隸揚州府江都縣人也,司勳郎納諫之子。崇禎癸未進士,釋褐知浙之慈溪縣事。子良和平,民不擾而事集。未期年,北都亡。殉難翰林檢討汪公偉,前慈令也,公帥官吏哭臨畢(哭臨,謂哭崇禎也),為位哭之三日。已而故少詹項煜以從逆亡命來。慈之馮公元飂與公皆出其門,馮氏匿之夾田橋之別業。公雖致之餼,顧甚菲。乃慈之義民不容,撲而淹之橋下,公不問。明人最重闈誼,或以公為過。公曰:『吾不能為向雄之待鍾會哉?顧懼負前日大臨一哭耳!夫君臣之與師友,果執重者』?聞者聳然。
乙酉夏,大江以南盡附。浙中百城守令或棄官去,否則降。而公與沈公辰荃起兵,晉御史,仍知縣事。公募義勇,請赴江上自效,乃解縣事,以兵科都給事中往軍前。公任事邁往,壯氣勃勃,而江上諸帥惡之,先不予以餉。公曰:『是將剚刃於我也』。乃力請還朝。其在垣中,雅持正議,又不為諸臣所喜。乃力求罷。莊太常元辰留之。
丙戌夏,浙東再破,公黃冠行遯於剡溪,不肯歸。久而資糧俱盡,慈民及浙東之義士時時周之。妻收遺秉,子拾墮樵,不以為苦。壯心至老不衰,每臨流讀所作詩,激厲慷慨,仰天起舞。庚寅,先大父嘗訪之,相與語島上事。公曰:『今日當猶在靖康、建炎之際耳,君以祥興擬之,下矣』!蓋其崛強如此。辛卯以後,始歸故鄉,卒以窮死。
嗚呼!明末吾鄉多賢吏,而其後以死報國者九人:前寧波府推官,則儀部黃公端伯、駕部林公之蕃,知鄞縣則尚書沈公猶龍、侍郎張公伯鯨、御史王公章,知慈溪縣則巡道陳公璸、檢討汪公偉;知奉化縣則給事胡公夢泰;其以乙酉受鄞縣之命,不久即去,卒死國者,駕部王公之栻(即王公章子)。而公以首陽之節參之,其耿耿之心,未嘗於諸公有媿也。乃文獻淪胥,問之揚人無知公者,問之寧人亦無知公者。悲夫!前此寧之父老,其於王、汪二公蓋嘗為之祀,今亦慶矣。予思於寧之湖上築祠,合祀黃公以下,而以公終焉,是亦扶忠義以助長吏之一助也,乃序公之事而表之。
·李杲堂先生軼事狀
梨洲黃公所作杲堂先生墓志,於其大節卓行略有表現,而事不備。去今七十年,知者鮮矣。先生仲孫世法以為未慊。予少得之先大父贈公所述者,蓋稍足具十之三四,乃詮次而復之。
先生以戊子正月預於五君子之禍。甫得脫,而尊人儀部公之喪自杭歸。殯畢,是年七月再下府獄,蓋夫己氏餘患未已也,聞者以為必死。而先生在囚中,其所居即華公嘿農、楊公楚石故地,方作招魂之詞以酹之,已而終得不死。自先生蒙難後,蓬藋滿三徑,又時時善病,或疑其壯心已盡,不知其逐日焦原,左執太行之獶,右搏雕虎,蓋如故也。而不大聲色以泯其相。
庚寅,馮侍郎躋仲之難,其監軍為姚江黃宗炎,刑有日矣,時傾家救之者為馮公子道濟,奔走其間者為董農部次公天鑑,卒成其事者為萬農部履安,而先生之力亞於道濟,遂出之劍鋩之中。癸巳,黃岡萬僉事允康來吾鄉,及別去,先生餞之,座客為僉事筮易,得暌之三,見輿曳其牛,摯其人,天且劓,皆大駴。先生因固請僉事且潛身甬上,僉事不可,行至吳中,楊崑之變作。先生終身痛之。甲辰南屏之難,大帥搜得其所與中土薦紳往還筆札,欲按籍殺之,先生以奇計使中止,其所保護尤多。其餘蓋不能畢傳。嘗有客以故宮什器求售者,先生一見其題識,流涕汍瀾,不能自勝,其人亦泫然而去。燕人梁職方公狄嘗曰:『鄴嗣將無使勾甬一片地盡化為碧血蒼燐,大是可畏』!康熙戊午,浙之大吏皆欲以先生應詞科之薦,以死力辭。已而萬徵君季野亦有史館之招,先生送之,歎曰:『嗟乎!鄭次都能招郅君章同隱戈陽山中,不能禁其喟然而別,從此出處之事,且有操之者』。徵君以是終不受館職。幕府以重幣乞先生課其子,為詩謝遣之。
以予竊窺先生之才甚長,故能側身憂患之中,九死不死。其所以不死者,蓋欲留身有待,而卒不克。故其詩曰:『采薇硜硜,是為末節,臣靡猶在,復興夏室』,是則先生之志也。所圖莫遂,故垂死而喟然以不得從五君子為恨,是非先生之志也。然則此九死不死者,已足扶九鼎之一絲矣。嘗謂先生一身流離國難,則宋之謝翱、鄭思肖,委蛇家禍則晉之王裒、唐之甄逢,周旋忠義之間,則漢之云敞閭之直。前此先生遺文,未敢盡出,或有弗能知其詳者。今世法既悉,表而出之,讀其書得其行矣。先生私淑蕺山之學於梨洲,私淑漳浦之學於大滌山人、何羲兆、呂漢■〈常上心下〉,顧終身未嘗開講,然其忠孝自持,則所謂真學者其人也。
·錢蟄菴徵君述
六世祖奐,進士,以侍即管江西布政司使。
五世祖瓚,進士,廣西按察司副使。
祖若賡,進士,江西臨江府知府。
父敬忠,進士,直隸寧國府知府。
本貫浙江寧波府鄞縣芍藥沚人。
公諱光繡,字聖月,晚號蟄菴。錢氏世有名德,詳見明史及諸前輩集中碑志,不具述。先生少負異才,隨侍其父僑居硤石,因盡交浙西諸名士。已而隨侍遊吳中、宛中、南中,因盡交江左諸名士。是時社會方殷,四方豪傑俱遊江、浙間,因盡交天下諸名士。先生年甫及冠也,而宿老俱重之。硤中則有澹鳴社、萍社、彝社,吳中有遙通社,杭之湖上有介社,海昌有觀社,禾中有廣敬社,語溪有澄社,龍山有經社,先生皆預焉。又雅好釋氏,故其講學則師漳浦,談禪則師木叔、海岸,論文則師牧齋。友朋所嚴事者夏瑗公、楊維斗、姜如農、陳臥子、林茂之、薛更生,所契好者陳玄倩、陸鯤庭、翁坦人、黃九煙、萬允康、祝月隱、徐闇公、麻孟璿、沈景山、耕巖、吳次尾、沈崑銅、沈君牧、顧子方、顧星源、孫克咸、錢開少、張沁水、李叔則、陳定生、閻古古、查方舟、巢端明、金道隱、張仁菴、徐蘭生、談仲木、徐元嘆、余澹心、周子佩、方爾止、陸冰修、皆魁傑不群之選;方外則參禮、密雲、雪嶠。蓋其師友之梗概也。
先生本用世才。寧國分符出守,不甚諳吏事,簿書山積,一出先生之手,老胥無所用其奸。硤中土豪吳中彥兇暴絕倫,先生廣為布置,卒令有司擒而戮之。常勸漳浦以為太剛,不如用晦以參之,漳浦感其言,贈以法廬二銘。法廬,先生硤中齋名也。流寇逼京師,上書南樞史公,請急引兵勤王,以救京師之困;而先以飛騎追還漕艘,弗齎盜糧。史公答以具曉忠懷,即圖進發。赧王稱制,先生累言於當道,深以立馬量江為憂。玄倩方按河南,乃檄先生知舞陽,以親老辭之。而力經營周仲馭於獄中。俄而南都又破,從兄忠介公方舉兵江上,先生居硤中,隔一水耳,亦不赴。硤中舉兵以應吳中,先生亦不預。蓋先生雖為故國抱杞人之憂,而逆知時事之難以犯手,故置身局外,卒無不如其所料者。
丙戌以後,頹然自放。生平師友大半死劍鋩,所之有山陽之痛,不堪回首,遂以佞佛之癖,決波倒瀾,儼然宗門人物矣。其別署曰寒灰道人。先生居吳中久,因習吳中況味,談諧四出,必有名理。一茗一粥,非其手製,無可意者,故不輕過人食。雖皈依釋氏,而旦旦啖黿羹,作牛心炙,飲醇酒不置。以是知先生之逃儒入墨,固其宿根所近,然亦半觸於時之所激,故未嘗不呈露本色。梨洲黃氏申明蕺山之學,先生與談儒、釋異同,兩不相下,歸而為諸子作復性之會,汎濫西竺,娓娓不倦。然其與浮屠法幢論素位,以為必如蘇武、洪皓方為素乎夷狄而行,並非隨波逐流之謂,此則儒門之偉論也。
先生於出處之際最嚴。沈宮坊延嘉被薦,先生貽之書曰:『聞之梵語,修羅每膳必嘗千種兼珍,末後一口化為青泥。玉堂清夢,非復昔日兼珍;青泥滋味,恐所不免。吾兄其慎之』!宮坊故不肯出山,得先生書,謝為益友。葛學士世振被薦得辭,先生踵門以詩賀之。招撫嚴我公招先生。時忠介家方被籍,先生欲紓錢氏家難,往見之。及欲授以贊畫,固辭得免。又有薦修玉牒者,亦拒之。幾社雲閒宋徵輿、故人也,以中書舍人隨大將軍宜爾德幕,欲與先生一見,託疾不往。崑山朱應鯤,亦故人也,及宰上虞,頗魚肉故國遺民,先生面斥之。或為新通守樹碑,列先生名,亟往削去之。忠介之殉也,諸弟遠出未歸,先生修其祭祀;祝版之詞,悽愴感動行路。又訪其弟婦鮑安人之為尼於吳者·每歲三月十九日祭王忠烈公父子於天封塔寺,九月初七祭張尚書於城西。從兄江寧推官肅凱與先生始睦終疏,及其罹刑,懼家門不保,以幼子之託,先生力任之。故人吳餘常有難,力救之。其自硤中返甬上也,搆莖薺菴,闢械園,築歸來閣,與董戶部守諭、德偁、王太常玉書、高武部宇泰輩往還酬和。晚年與宇泰為耆社,慎選遺民九人而已;其後又增其二,山王之徒,不得與也。吳越諸野老多以不仕養高,而牧守干謁仍不廢,先生長謠曰:『昔日夷齊以餓死,今日夷齊以飽死。只有吾鄉夷齊猶昔日,何怪枵腹死今日』!聞者惕然。先生平日風流自喜,蘊籍得之性成,雖遭厄運,不為少減。然感懷家國,漸以蕉萃,遂成心疾,竟以憤懣失意自裁;戊午四月十二日也。生於萬曆甲寅五月初七日。孺人曹氏,副室鮑氏,子璜恭。葬於皋前山之陽。
先生自十六歲有詩集,其後或隔年一付梓人,或每年有之,日告情草、漱玉集、香醉軒集、澹鳴集、述祖德詩、秋兩刪、萍社詩選、停雲草、水鹽集、獨寐寤歌、白門詩蓂草。三十歲始重定之,日刪後詩,以後日紀年集、曰有聲淚、曰歸來吟。其文曰學古集。其談禪曰耳耳目目集。五十一歲又合定之曰從慕堂詩文,內集則乙酉以前,外集則乙酉以後也。忠介子濬恭以先生集來,予又為沙汰其繁,存其精者得十六卷。濬恭因請為之狀,予乃述其大略如右。
——以上錄自「鮚埼亭集外編」卷十一。
·吳職方傳
吳職方祖錫字佩遠,別號稽田,晚年亡命,更名鉏,浙之嘉興縣人也。吏部文選郎昌時子,而為世父貴州按察使昌期後。職方既貴公子,婦翁則少詹事徐汧也。資地鼎盛,才具尤軼群,顧瞻咳吐,令人自廢,尤喜結納豪俊,為友朋謀急難,一麾千金,曾無吝色。時中原大亂,東事又急,職方思有所以自見,劍客土豪,無不攬結,講求出奇應變之學。又料京城必危,而思預儲勤王之旅,欲身任浙西,以浙東屬之許都,然約未定,其父吏部之禍作。吏部故東林復社中眉目,而首揆周延儒門下士也,居吏部要地,時昕夕出入首揆門,頗任喜怒以持銓事,遂為祁公彪佳所糾。適延儒寵衰,思宗震怒,親訊於中左門,嚴刑拷訊,論死,資產入官。時許都以亂死,忌吏部者欲並陷職方於其內以盡之。徐尚書石麒力持之,得止。
職方家既落,痛心父難,思所以幹蠱而廟社旋亡,益不自得。江南建國甫一年,又破。時職方資產四萬在嘉興庫中,令其客經營出之。降將陳洪範下江南,參預軍事,職方舊與善,洪範謬為矢天,言其降出於不得已,倘得間,必不肯負故國。職方大喜曰:『將軍能為姜伯約,吾當任餉』,即以四萬資產與之。洪範既得金,實無意易轍也。而開薙之令下,職方跳身去。於是狂走,南抵滇中,東之海上,以及諸山寨、水舶中,如醉如魔,總求一得當以自慰,而不知天命已去,空為愚公之移山而已。
未幾,當道刊章名捕,四出蹤跡。一子瘐死獄中。妻徐氏挈家轉徙無寧日。然職方展轉柳車複壁之間,既以好義知名,故亦多出大力以護之者。浙江提督馮源淮,為故相馮銓子,以所親為都將,職方深結之。一日,遇華亭徐副院孚遠於蘆中,與之偕歸。副院故完髮,居然前代衣冠也,閭巷人稍籍籍。源淮聞之,驚懼,即遣都將至職方家緝之。職方迎謂曰:『有一偉人在此,足下願見之乎』?都將曰:『吾故以是而來,莫妄言』。乃故談他事。良久,徐屏左右入密室,都將見副院,再拜曰:『幕府有危機,公宜速去』。是夕,都將以舟送副院,而告源淮曰:『無有』。蓋職方之受欺罔如洪範輩雖多,而時或以獲濟。
滇之亡也,鄖陽十三營尚保殘寨,職方重跰赴,勸其出師撓楚以救滇。十三營已衰困不能用,職方思入緬甸,道阻乃還。天下大定,遂無所往,然終不肯歸老。南康宋之盛,亦遺民也,歎曰:『此人東西南北,所至栖栖,孰知其胸中大志,有百折不衰者』!己未,卒於山東膠州遺命不必歸附,即葬於大竹山中。其在滇時嘗任職方郎中云。
婦弟徐徵君枋以父死誓不入城,居山房者四十年。其與職方形跡不同,然交相重。徵君每語及之,則曰:『劉越石之流也』。嗚呼!職方遭君父之變,流離顛沛,一飯不忘,事雖不成,君子傷之。
·陸雪樵傳
前代故家遺俗之盛,莫有過於吾鄉者也。星移物換之際,其為喬木增重者,一姓之中,大率四五人不止,高曾規矩,可以想見。湖上陸氏,所稱四姓之一也,吾得殉國者二焉,大行文虎先生死於刺,觀察周明先生死於逮;得殉父者一焉,隱君雪樵先生死於兵;又得高士者一焉,則觀察春明先生也。嗚呼!百六之厄,乃反為王、謝世譜之光,悲夫!
雪樵名崑,字萬原,鄞人,觀察之族孫也。其父淳古翁善畫,能得文章家三昧,而非屑屑繪事者流。雪樵幼而工詩,補諸生。丙戌以後,自以世受國恩,不肯復出試於布政司。淳古翁曰:『善』。乃放浪為詩人。時春明方舉汐社故事於湖上,故錦衣青神餘公生生自燕來,黃山宗正菴、蛟川范香谷、同里董曉山、葉天益皆集焉,而雪樵最少。
觀日樓者,春明之居也,雪樵與五人者,靡日不至,以大節古誼交相勖。語者、默者、流觀典冊者、狂飲作白眼者、痛哭呼天不置者,皆見之詩。其時評雪樵之詩者,以為吐棄一切,古穆如彝尊。雪樵之去春明僅一巷,而與正菴為比戶,其唱酬為尤多。桐城方子留,畸士也,由春明以交雪樵,相得甚驩,遂居其湖樓中。已而奉其父僦居東皋之殷隘。
己亥,海上師大舉,游兵至於鄞之東鄙。四月,諸盜亦乘間並起。亂兵猝至索餉,欲執淳古翁為質。雪樵頓首請以身代,其父得釋,而餉終不副,雪樵死之,時年二十七。嗚呼!雪樵束修厲行,力固逸民之操以養其父,而卒不克。蘭摧玉碎,可為傷悼,然而忠孝足以不朽矣!
前輩董丈允瑫嘗欲為作傳而不果,其既於今,湖上七子之風流已盡,而雪樵尤為湮晦。予求其事亦有年矣,卒不能得其詳,聊識其大略,以俟世有杜清碧其人者。
·甬上桂國三忠傳
殘明丙戌而後,甬上忠義之士從魯藩死海上者踵相接也。及桂藩在南中,以道梗,故寥寥,顧得三人焉:曰贈太常寺卿吏部員外郎任公斗墟,曰廣東道御史余公鯤起,曰督理興陵工部員外郎陳公純來。
任公字一齋,鄞人也,以明經起。夙遊瞿公式耜門下,薦之以中書舍人,直誥敕房久,次遷吏部。桂林失,從王轉南中。王入安隆,孫可望不道,朝臣密謀召李定國迎王,時預其議者十八人,而公其一也。事洩,為可望所逮,拷對簿。公曰:『死耳!大丈夫豈求免於賊臣者』!徐賦絕命詞而死。時諸家之僕,合瘞其棺於安隆之馬場,題曰:『十八先生成仁處』。而定國卒迎王出險。追賜卹典立祠,公得太常,今明史附見吳公貞毓傳。
余公字南溟,鄞人也,亦以明經從何公騰蛟幕,累官以御史充監軍。何公出師湖南,與職方主事李公甲春復寶慶,會兵下長沙。已而寶慶將王進才棄城走,湖南盡失,何公死之。公重跰還桂林,復為御史。桂林再破,逃入蕭寺絕粒而卒。今明史附見何公傳,特不詳其晚節為可惜。
陳公字孝標,奉化人也,以監生起官工部。王既稱制,尊其父端王墓為興陵,令公司之。王遣降臣修養甲祭陵,密令公磔之。桂林失,公曰:『吾君尚在,當為先王守陵以待君之還,未敢死』。削髮為浮屠,居陵下,護視惟謹。王入緬,公猶居陵下,其後不知所終。
嗚呼!是三人者,今皆無後,故其詳不可得聞。明史雖載任、余姓氏,亦不言其為鄞人也,予故特表而出之曰甬上桂國三忠傳。
·七賢傳
明萬曆、天啟之交,黨禍方熾,吾鄉以沈文恭公在揆席,故多為所染,陵夷至於奄難,士氣益喪,至有列名爰書者。顧喜其家子弟多能出而雪父兄之恥,吾得七人焉。在昔邢恕之有居實,章惇之有援,趙挺之之有明誠,坡谷所亟許也。雖欲忽用,山川不舍,聖人言之。揆之諸公之意,深不欲人道其父兄之恥,以見其賢,然而是固百世孝慈所不能諱也。吾故特表而出之,使天下為父兄者弗為敗行以貽子孫之戚,而子弟之不幸而罹此者能慎所趨則幸矣。更附之以國難後謝氏兄弟為合傳。
周侍御昌晉有弟二:昌會字衷素,天啟辛酉舉人也;昌時字乘六,諸生。御史既入奄幕,陰鷙深賊,罷官後尚多所殘害。衷素不欲與同居,偕乘六還浮石故廬中,嘗歎曰:『先文穆公已為故相所累,然尚無大敗行,阿兄狓猖何至於此』!衷素嘗知通城縣,遭寇,棄官去。丙戌而後,薙髮為僧,佯狂不守戒律,時人稱為顛和尚,卒以困死。乘六於資序已應貢入太學,得官,棄去,固守其志。其時御史尚在,亦太息曰:『是不可及』。先大父贈公為耆社,乘六其一也。所為詩文,皆悲憤之音。
邵尚書輔忠有子二:似歐字之文,明經;似雍字之堯,諸生。同產七人中,稱最秀。時吾鄉於附奄諸家,相疏斥之,并其子弟弗與還往。尚書尤為清議所惡。而之文兄弟別具志節,不以家門見外。丙戌,之文兄弟侍尚書大雷山中,微言勸尚書殉國,以蓋前過,不能得。已而故王栖泊翁洲、石浦之間,兄弟竭力資其屝屨。其後求周公囊雲銘尚書墓,囊雲直筆無所借,之文兄弟一慟而已。嗣是故國遺民至蛟關者,必登邵氏之堂。兄弟皆有集傳於後。
姚學使宗文有從子二:胤昌字元祚,崇禎癸酉舉人;宇昌字仲熙,崇禎丙子舉人,參政子光子也。初,浙黨以徐廷元與學使為魁。學使隔絕復社人物不遺餘力。而元祚獨與馮都御史留仙兄弟以氣節相砥礪。學使恨之,然無如之何。會遭改步,兄弟奔走山海間,遂以坎軻抑鬱而卒,君子哀之!
陳御史朝輔有子,自舜,字小同,其年稍晚出,甚媿其父之所為,以是頗不欲人稱為公子。梨洲先生講學甬上,小同從之,終日輯孴經學,兀兀不休。其人強毅方嚴,於名教所在,持之甚篤。生母沈氏不得於嫡,卒於杭,小同尚少,長而補行三年之喪,致哀盡禮。隱居終身。一日,梨洲座上,或言天啟時某官以某物贈奄,即御史所為也,小同為之數日不食。喜購書,其儲藏為苑氏天一閣之亞。
七賢之事如右。而丙戌而後,吾鄉所不齒者,無如故太僕謝三賓。其反覆無行,搆殺故國忠義之士無算。三賓一子早死,顧有四孫,曰為輔、為霖、為憲、為衡,皆善讀書。聞其大父之事,黯然神傷。自是遇故國忠義子弟,則深墨其色,曲躬自卑,不敢均茵,以示屈抑。時三賓遺金尚不貲,兄弟日以哦詩為事,一切不問,未幾蕩然,亦不以為意也。於是故國子弟稍稍引而進之,謝氏復與簪纓之列。蓋吾鄉清議之重如此。為憲以舉人知蓬萊縣。
嗚呼!吾嘗讀江右傅平叔湘帆堂集,才子也。顧平叔之父御史墮奄黨中,此系不可湔洗之案,而平叔頗有遷怒東林諸公之意,力為父白,妄言自艾東鄉死後,莫能為之辨誣者則愚矣。東鄉即存,豈能為奄黨作佞乎?如七賢者,絕口不敢白其家門之事,而但力為君子以蓋之,是則可悲也已。嗚呼!彼為父兄者,其諒之哉!
——以上錄自「鮚埼亭集外編」卷十三。
·王節愍公祠堂碑
王節愍公祠祀舊肖像於荊公重恩閣及天封寺,予謂是以寄公草草將事也,乃議為別立祠於湖上,而附以公子駕部之栻。嗚呼!節愍父子再世死國,世所稀也;其再世知吾鄞縣而死國,則世尤稀。然節愍之死,褒崇洊至,而駕部之死,則世多諱言之者,愚竊以為不然。夫死忠一也。節愍死於甲申,則以為忠而卹之,駕部死於丙戌,寧竟以為逆而棄之?說者以為節愍死於闖賊,而聖朝逐賊,即加恩於死節諸公,則駕部之抗命為過,是又非也。夫所以加恩於異代死節之臣者,以教忠耳。是駕部必不負故國而後不負其父,必不負其父而後不負聖朝。蓋節愍得駕部而其被卹愈無媿。然則其附祀也,亦何嫌疑之有?
駕部諱之栻,字瞻卿,節愍公次子也。少隨侍在吾鄉。節愍最愛士,凡鄞人之秀者,咸出入其門,駕部多與之厚。故白下不守,駕部東走來鄞。截江之役,監國令以墨衰任車駕主事,知鄞縣事,其制詞曰:『以汝父之遺愛,望厥子之世忠』。駕部哭而受命。已而見江上事不可為,辭去入閩。閩人仍令管車駕事。而閩事亦壞,復返鄞。閣部朱公守金華,以檄招之。駕部乃為之練兵於武義。兵敗入山中,謀再舉,被執死之。
駕部之在吾鄉,五日京兆耳。然吾鄉以節愍之故,甚愛戴之,聞其死也。皆泣下。每祭節愍,必以駕部配其後。耆老漸喪,始闕其禮,而並知其事者稀矣。嗚呼!碧梧翠竹,乃與甘棠並成故國之喬木,節愍之澤,為何如哉!
伏念聖朝之修明史,自丙戌以前死者皆得錄,則駕部固應登於節愍附傳,又何害於附祀?節愍之事已備詳於明史,故不紀,但紀駕部事以補史闕。
·翁洲劉將軍祠堂碑
大兵之下江南也,望風而靡,所向幾不血刃。其最難下者,江西之贛州、江南之江陰、涇縣、吾鄉之翁洲。即大兵亦皆以為出於意外。贛州以楊、萬二督師聯絡諸省援兵,猶足以支久,江陰、涇縣則難矣,然尚與江湖聲息相近也,豈若吾翁洲之彈丸絕島哉?然而殘明一線,實寄於此,其關係至與崖山等,斯亦奇矣。
翁洲文武死事諸公極多,可考者二十七人,而城守之力,則劉公世勛一人任之為尤烈。初,大兵之分道下也,定西侯張名振以蛟關天險,數舟扼之,即不得渡,故令蕩吳伯阮進邀擊於大洋,以將軍城守,而自奉王揚聲搗松江以牽制之。定西甫去,天忽大霧,大兵乘順風逕渡,無知之者。蕩吳急出兵用火攻,而返風竟自熸。大兵遂直抵城下。聖朝之得天,固非人力所能施也。將軍料簡城中步卒尚五千,麾下死士五百,居民助之,乘城而守,屢攻屢卻。八月二十六日開門詐降,內伏大砲,受降者爭先入,伏發,擊殺千人。大兵愈怒,急攻,然終不克。先是城中別將邱元吉、金允彥密約為內應,顧不得間。二十八日,遂縋而出降,且言將軍嚴守狀,乃再益兵。九月二日,大砲如蝟,城雉盡壞。將軍乃朝服北面望海拜謝自刎。嗚呼!烈矣!
翁洲一城之流血,以將軍故,而居民至今趨其祠,春蘭秋鞠,禋祀恐後,夫非其精忠之所感歟!
將軍字胤之,南京人也。釋褐,自右科進士歷官都督僉事,助防翁洲。累陳雄略,黃斌卿不能用。監國駐師,進安洋將軍。平居好史籍,嫺吟詠,稱儒將云。
——以上錄自「鮚埼亭集外編」卷十四。
·義武將軍戴少峰畫像記
「既進酒,復高歌。愁不去,奈君何!睨我床頭三尺青萍在,寶芒竄魅吼立波。君不見義武將軍目掣電,紫石眉稜反蝟面。奮身躍馬靖煙塵,穿齦裂眥垂百戰。陣雲深處胥濤奔,匹夫一怒日星變。天心獎亂坤軸傾,痛哭歸來年已晏。丈夫熱血凍不翔,徒爾企腳蝸廬望屋梁。整■〈示央〉馳思凌八極,羊腸折軸川無航。北人聞名來相召,疊坏滅趾埋聲光。貞心寄在丹心裏,初服炫躬何輝煌!吁嗟乎!何日扶桑旭光炳,朝霞飛麗雲臺影」。此屈瓠山樵高公斗樞題戴少峰畫像句也。
予初讀錢忠介公家傳,言忠介倡義時,大會城隍廟,有戴少峰者,布衣也,舉手一麾,三、四千人皆從之,相與擁忠介赴巡按署,遂以舉事。故忠介敘倡義情由疏,於諸紳衿外,列諸義民,而以少峰為首,蓋亦六狂生之亞。及讀高氏此詩,乃知少峰以百戰官至將軍,殆有勇有才者。江上失守,曾膺新命而不赴。然問之戴氏,莫有知之者。
一日,與客語及之,則曰其人尚有後嗣在卒伍中,可呼而問之。予大喜,亟令客挽之以來。其日,有捧遺像一軸過我者。閱其題字,則屈瓠山樵句也。予叩其詳,則曰:『先人是軸,江上初歸時所作;高氏之詩,亦在是時。其後山寨大起,先人復出而預之,遂以一門殉焉。僅一孫逃得脫,吾父也』。又言:『先人善以孤騎突入大營,軍士見之辟易,莫能當者。然卒以此死』。又曰:『先人殉後,家門零落,混跡軍籍。獨有遺像,以高都御史題,世寶守之。然過從無長者,誰為見之,不意今日得為表章』!是高氏之詩,祗得少峰中年事跡,而其後卒為沙場之鬼,則今日所聞也。
嗚呼!義烏黃文獻公去崖山時未遠,考索遺聞,蘇劉義之子已在卒伍,況於其三世之後乎?少峰之像,蒼顏微鬚鵠立,雙眉蹙不展,旁挂一印,侍者挾劍睨之,衣硃尚爛然。嗚呼!此固文山幕府列傳中人也!
少峰為兄弟四進士之後,名爾惠。
——錄自「鮚埼亭集外編」卷十九。
·梅花嶺記
順治二年乙酉四月,江都圍急,督相史忠烈公知勢不可為,集諸將而語之曰:『吾誓與城為殉,然倉皇中不可落於敵人之手以死,誰為我臨期成此大節者』?副將軍史德威慨然任之。忠烈喜曰:『吾尚未有子,汝當以同姓為吾後,吾上書太夫人譜汝諸孫中』。二十五日城陷,忠烈拔刀自裁,諸將果爭前抱之。忠烈大呼德威。德威流涕不能執刃,遂為諸將所擁而行,至小東門,大兵如林而至,馬副使鳴騄、任太守民育及諸將劉都督肇基等皆死。忠烈乃瞠目曰:『我史閣部也』。被執至南門,和碩豫親王以『先生』呼之,勸之降。忠烈大罵而死。
初,忠烈遺言:『我死當葬梅花嶺上』。至是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,乃以衣冠葬之。或曰:『城之破也,有親見忠烈青衣烏帽,乘白馬出天寧門投江死者,未嘗殞於城中也』。自有是言,大江南北遂謂忠烈未死。已而英、霍山師大起,皆託忠烈之名,彷彿陳涉之稱項燕。吳中孫公兆奎以起兵不克,執至白下,經略洪承疇與之有舊,問曰:『先生在兵間,審知故揚州閣部史公果死耶?抑未死耶』?孫公答曰:『經略從北來,審知故松山殉難督師洪公果死耶?抑未死耶』?承疇大恚,急呼麾下驅出斬之。
嗚呼!神仙詭誕之說,謂顏太師以兵解,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蟬脫,實未嘗死。不知忠義者聖賢家法,其氣浩然長留天地之間,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?神仙之說,所謂為蛇畫足。即如忠烈遺骸,不可問矣。
百年而後,予登嶺上,與客述忠烈遺言,無不淚下如雨,想見當日圍城光景,此即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,是不必問其果解脫否也。而況冒其未死之名者哉?
墓旁有丹徒錢烈女之塚,亦以乙酉在揚五死而得絕。時告其父母,火之,無留骨穢地。揚人葬之於此。江右王猷定、關中黃遵巖,粵東屈大均為作傳銘哀詞,顧尚有未盡表章者。予聞忠烈兄弟,自翰林可程下尚有數人,其後皆來江都省墓。適英、霍山師敗,捕得冒稱忠烈者,大將發至江都,令史氏男女來認之。忠烈之第八弟已亡,其夫人年少有色,守節,亦出視之。大將艷其色,欲強娶之,夫人自裁而死。時以其出於大將之所逼也,莫敢為之表章者。嗚呼!忠烈嘗恨可程在北,當易姓之間,不能仗義疏糾之。豈知身後乃有弟婦以女子而踵兄公之餘烈乎!梅花如雪,芳香不染,異日有作忠烈祠者,副使諸公,諒在從祀之列,當為別室以祀夫人,附以烈女一輩也。
·張相國寓生居記
前閣部華亭張公鯢淵之在翁洲也,築寓生居於其廨舍之右,蓋故參戎之圃也。其曰寓生,取本草續斷之字寓木也。公嘗自為之記,以為『予生世寡諧,而姓名時為人指,以故不能為有用之用,如楩楠栝柏之大顯於時,而又不能為無用之用,如臃腫拳曲之詭覆其短。以故戴鱉三傾,摯曦再昃,朝宁之上起風波。予因為溝斷師旅之餘蹈湯火,予因為槎泛。斯時但幸死之得所而已,遑知尚有苟延之日。而既適然遇之,則亦適然寓之,以為壺公之壺,巢父之巢。若夫死不徒死,生非苟生,如茲木之佐俞扁而起膏肓,則竊有志焉,而非此記所能概也』。蓋公之自序如此。
嗚呼!公之為此記也,其言寒暑再易而圃始成,則在已丑之歲乎?先是思文已亡,監國方在閩中,公播蕩於翁洲,以此寫其無聊。迨翁洲為行在,公以首揆入直,遷居民舍,而以圃居王。公之遊息於此,亦無多時,雖欲以是居為止水而不克。吾聞公遷居之後,有雪交亭,左右舊植一梅一梨,其花開相接,最為公所賞玩,因築草亭焉。及其死在是亭也,亭之外多茶、多黃楊、多竹、多秋色。陶甘霖、宋菊齋、先贈公皆嘗以詩與公相酬。今所謂寓生居者,復為鎮將之圃,曲池危石,依然無恙,而無能道公之舊者。至於雪交亭之名,黃都御史梨洲愛之,嘗以署其亭於姚江,高兵部檗菴亦愛之,嘗以署其亭於鄞,故其佳話尚傳播於浙東好事之口。又聞公孫茂滋難後歸華亭,揭寓生之題以題其盧,不忘祖也。茂滋死無後,予以問諸華亭之人,亦無能道其舊者。嗚呼!以平世之宰相,易代而後,東閣猶或化為馬廄,而況如公者乎?予之為此記也,以補翁洲之掌故,使圖經有考焉。
·余生生借鑑樓記
鄞之西湖以賀秘監嘗遊息於此,故有小鑑湖之目。借鑑樓者,故錦衣青神余君生生之寓寮也。生生為太保尚書肅敏公之後,以尚書恩世襲錦衣。其自蜀而徙燕,非一世矣。生生以明經起,思由甲科進取,故錦衣之官雖上而未任。已而國亡,謀結勳衛子弟兵以殺流賊,不克,逃之江南,參人軍事。又不濟,始來鄞。其時鄞之世家子弟喪職者多,乃相與悲歌叱吒,更唱迭和無虛日。僦居湖上,有七子詩社,詳見予作諸公志序中。而生生最長,社中奉為祭酒。嘗曰:『吾敢謂此間樂不思蜀耶』?爰署其居曰借鑑樓。諸公在湖上者,陸披雲有觀日堂,宗正菴有南軒,陸雪樵有歲寒館。生生之樓,皆與相望。詩箋往復,昕夕旁午。蓋居樓中者二十年。一日,偶題其集曰「四明余■〈木上品下〉」。先大父贈公見而笑曰:『是所謂久假而不歸者歟』?生生始而長吁,繼而涕泗闌干。晚年尤困。以其女適姚江,挈其孺人往依之。然猶戒諸公封固是樓,無毀傷其薪木。一歲之中,必三、四至。至則啟是樓而居之。嘗曰:『吾雖死,猶當作湖上寓公,或與諸公相遇於淒風寒月之下』。聞其言者,莫不悲之。
嗚呼!古之志士,當星移物換之際,往往棄墳墓,離鄉井,章皇異地以死,以寄其無聊之感。方其倀倀何之,魂離魄散,鷦鶉之翮,欲集還翔。滿目皆殘山剩水之恫,更有何心求所謂清勝之處而居之?然而賢者所止,必無俗景物,遂使筆床、茶灶,永為是邦之佳話。吾鄞城郭之秀,湖上為最;湖上之秀,七橋以西為最。是樓也,適當煙雲平遠之區,空濛綿渺,宜乎生生之歷二十年而不舍也。
·方子留湖樓記
桐城方先生子留者,各授一,字季子,吾鄞西湖寓公也。子留以乙酉之變棄諸生,薙髮狂走方外。其來鄞也,以丁亥旅蕭寺,求甬上志節之士而友之,未得,詫曰:『是非鄒魯之邦耶』?或引而見之華公嘿農、王公石雁、陸公周明、春明兄弟,則大喜。因遍交范公香谷、宗公正菴之徒。曰:『是真方君友也』。相與慷慨謀天下事。至其不可意者,高閣其刺不報。是年冬,五君子難作,嘿農、石雁為之魁,香谷亦幾死。子留本參其事,幸得漏網,顧反有度遼將軍、西州豪士之恨,遂傾囊盡周諸公之急。尋與周明輩為詩社,因寓其族孫雪樵之湖樓。居久之,或謂之曰:『足下有老母,乃遠客耶』?子留瞿然遽歸。歸而江北山寨未靖,子留復豫之,捕入牢獄,以此盡破其家。壬寅,復遊鄞,仍寓陸氏之湖樓。子留不堪挫折,自其蒙難,嘔血數斗,遂病,神氣日削,不可療。周明兄弟思裒資為買田,令奉母來鄞,即以湖樓居之。時子留之婦翁同知寧波府事,不知者以為其因此而來,而不知非也。癸巳,子留自天門山往石浦,蓋有探於海上之消息,疾動,竟不起。春明為馳赴殮,而迎其柩以歸。
湖上之詩人,以子留罷詩會者期年,且相與哭之曰:『嗚呼!子留!丁亥、戊子之間一宜死,英、霍死之間再宜死,嘔血於家三宜死,其不死也,謂殆生之以存義熙之人物,而竟不免於客死耶』?子留詩文集共一卷,董丈曉山序之,附其櫬以歸。
予年十三,侍先公過陸氏,指湖樓謂予曰:『此方先生哦詩處也』。嗚呼!當明盛時,湖上之亭榭多遊人所棲息,而獨是樓與余錦衣借鑑樓皆出於亡國之後,說者以為故國之星火所由繫焉。故其人已死,而不敢以寄公之逆旅目之,是則雪汀竹嶼所與終古長留者也。
·不波航記
陸周明先生兄弟有屋數楹,附近賀秘書祠下,直隱觀、湖心寺,俱當前,眾樂亭峙其左,碧沚斜映。其後樓之旁有橋,橋之旁有柵,湖水入焉。登樓一眺,湖之勝可盡也。其名曰:「不波航」。考是航為宋澄清亭址。先生尊人大廷尉公始作涵虛閣,而先生兄弟廣之。周明自江上歸,姚江王侍郎懸首城西門,周明篡取以歸,藏之密室,每逢寒食、重九,輒招邀同志,祭之航中,放聲慟哭,哭畢,各有詩記之,雖家人莫知其誰祭也。
張尚書之死,周明已卒,春明之設祭,亦必於是航焉。其素往來是航者,持禁甚嚴,稍涉山王之嫌者輒被拒,祗高武選隱學,王太常水功、宗徵君正菴、董隱君曉山、葉隱君天益、范公子香谷及先生族子雪樵、吾家諸祖木翁、葦翁,而桐城方爾止、華亭宋菊齋、成都余生生為寓公,其時唱和最多。周順德囊雲矢不入城,然每遙和其作。三寓公既散,李徵君昭武、朱隱君柳堂與先贈公亦屢集其中。
嗚呼!是航雖小,謝皋羽之西臺也,邏舟之所不過,中流之所不移,甲乙丙之所不諱,滄桑搶攘之際,是航之所維者大矣。自耆老相繼凋喪,昔年詩筒所集,化為酒壚,輿夫皁隸,喧呶其下,湖光亦為之黯然。豈知當日固朱鳥之所集乎?周明先生子經異乞予為記,逡巡未作。而經異亦化為異物矣。適輯湖上藂書,為踐此諾。百年而後,更不須張孟兼輩之考索也。
·曠亭記
山陰祁忠敏公之尊人少參夷度先生治曠園於梅里,有淡生堂,其藏書之庫也;有曠亭,則遊息之所也;有東書堂,其讀書之所也。夷度先生精於汲古,其所鈔書多世人所未見,校勘精核,紙墨俱潔淨。忠敏亦喜聚書,嘗以硃紅小榻數十張,頓放縹碧諸函,牙籤如玉,風過有聲鏗然。顧其所聚,則不若夷度先生之精。忠敏諸弟,俱以詩詞書畫瀟灑一時,日與賓從徜徉亭中。忠敏之夫人,世所稱大商夫人者,工詩,其女郎湘君並工詩,亦時過此園。忠敏殉難,江南塵起,幾二十年。吾鄉雪竇山人與公子班孫兄弟善,時時居此園。顧其所商榷者鮫宮虎鬥之事,其所過從者西臺野哭之徒,不暇留連光景,究心於儒苑中矣。公子以雪竇事戍遼左,良不媿世臣之後,而曠園之盛自此衰歇,今且陵夷殆盡,書卷無一存者;並池榭皆為灌莽,其可感也。
仁和趙徵士谷林,其太君朱氏,山陰襄毅公女孫,祁氏之所自出。祁公子東遷,夫人年少,日夕哭泣。其家為取朱氏女甥使育之以遣日,即谷林太君也。方谷林尊公東白翁就婚山陰,其成禮即在祁氏東書堂中。是時淡生堂中之牙籤尚未散,東白翁豔心思得之。太君泫然流涕曰:『亦何忍為此言乎』?東白翁嘿然而止。蹉跎四十餘年,谷林渡江訪外家,則更無長物,祗「曠亭」二大字尚存,董文敏公之書也,乃奉以歸。
谷林小山堂藏書,不減宅相,其中亦多淡生舊本,泊花池檻之勝,尤稱雄一時。乃商於予,欲於池北竹林中構數椽,即以「曠亭」名之,以志渭陽之思,以為太君當新豐之門戶,以慰東白翁之素心,其意良美,乃為文以記之。
——以上錄自「鮚埼亭集外編」卷二十。